“恐怕我将终生从事这一性价比不高的工作,因为我的心底,真的放不下我的患者、我的医院”
1988年,21岁的房金涛毕业进入北京市海淀区精神卫生防治所(后更名为北京市海淀区精神卫生防治院)工作。23年来,她见证了这家二级公立精神卫生防治机构从0床位到300张床位的变迁,也经历了一个精神科医生交织着恐惧和成就的职业体验。下文系其口述:
“这哪是个医院啊”
1988年刚到医院的时候,我特别疑惑:这哪是个医院啊?
医院该有化验检查等辅助设施吧,这里没有;医院该有干净整洁的医疗环境吧,这里也没有。我到现在都记得,医院一进去是一个厕所,一面墙都剥了皮,尿碱味很大。特别是在给患者房间锁门时发出的哐哐哐的声音,那真让人不寒而栗,仿佛遭到正常世界的驱逐。
后来我知道,1988年,是医院第一次招收新医生,也是医院第一次接收住院患者。
第一个住院患者患有老年痴呆。我们20多个工作人员围着这一个人工作了半年多,回想起来那时的工作量还真是比较低。印象中我做的也不是传统意义上医生的工作,倒是以生活护理为主,照顾患者的吃喝拉撒睡,有段时间还要给患者做饭。
还是有点痛苦吧?说实话,当时医院的老人跟我讲,这里的工作很轻松,主要就是指导地段(一级医院)医生工作,一不用坐班,二也谈不上监督管理,完全靠自觉,可松可紧,伸缩性比较大。我当时最主要是想留京,也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可真正开始工作,面对这样的工作环境、工作内容,我多少感觉无奈,想象跟实际的落差真的特别大。但我不愿意让家里为我操心,我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想,家里已经养你这么大了,好与不好你自己慢慢奔吧,别跟家里说那么多了,所以都是一个人扛着。
后面遇到的一位双相情感障碍(一种以躁狂或抑郁的反复发作和交替发作为特征的精神病)患者,让我真正动了离开的心思。
要说我们医院发展也是挺快的,没多久就有20多张床位了。对了,那时候北京安定医院(三甲医院,下称安定医院)床位紧缺,一些比较棘手的患者住不进安定医院,地段医院又没能力,也就只能到我们医院来住院。这样,我们很快就接触到一些形形色色的精神疾病患者。
我清楚记得,当时那个患者非常兴奋,一定要出去,我们当然不能让他出去,而我们没有相应的医疗措施,只能靠好言相劝。可患者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是不会听你轻谈细语的,他一脚就把门上的玻璃踢碎了。
这一脚真是吓着我了,因为这在专科医院是不可想象的:首先,专科医院的门是铁的;其次,专科医院的门上不会有玻璃。我顿时觉得我们医院没有相应的专业设施,根本不具备收治重性精神疾病患者的条件,这太恐怖了。
你看,专科医院会有兴奋室,有专门的护士管理,患者的所有日常生活都在兴奋室里,但我们没有这个条件,这意味着患者可以在医院自由出入,这就是一种安全隐患。此外,当患者不合作的时候,专科医院可以使用约束带,把患者约束在床上,而我们也没有,我们更多的是靠语言劝说。
同事们也意识到了风险,似乎是这个事情让大家达成共识:对精神患者的收治和管理还是要讲科学,不是靠信心、热情就行的。
我那时候对工作前景比较迷惘,反复在想:我要不要干脆辞职走掉?
“还是要有所追求”
在脑子里进行充满矛盾的取舍、进退中,1991年,医院请到安定医院蔡焯基教授来医院查房。在蔡教授那里,我获得了从事这一行业的信心,开始想象自己也能在业务上有所成就。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54岁的女性患者,呈缄默状态,每天不说话也不吃饭,但有突然的冲动行为,一拽不住就要出去。
根据她的这种临床表现,诊断上一般会考虑是木僵。木僵大概又有紧张性木僵、抑郁性木僵、心因性木僵、器质性木僵4种。从她的发病年龄来看,大家认为抑郁性木僵的可能比较大。
蔡教授认为这个诊断依据不足,建议去做CT检查。在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还没有几家医院有头颅CT。我们在北京天坛医院(下称天坛医院)约了一个月才约上。检查那天是我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带患者去的。检查的时候患者很不合作,只好给患者静推(静脉注射)安定。这样仍然不能使患者安静下来,甚至在检查的时候从CT机器里爬了出来。天坛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很惊讶,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兴奋不合作的患者,用药都不管用,说这么贵的仪器、这么费劲才约上,她居然要爬出来!当时天坛医院要么停止检查,要么让我院的工作人员进入检查室帮助固定患者,当时我年轻就让我去保护患者完成CT检查。检查的结果是正常脑CT。
看到检查结果,蔡教授说既然这样就要考虑抑郁性木僵,如果使用抗抑郁症的药物后没有效果,那么就考虑电痉挛治疗,但蔡教授特别加了一句,在电痉挛治疗之前,如果有条件,还是要做个核磁共振。
当时北京就天坛医院一家有核磁,我就带着患者再次去了天坛医院。跟CT检查的情况一样,我还得进去扶着。按说这是第二次了,但我还真没去想放射线对自己的影响,当时就是想让她的病情缓解了赶快好起来,能让我们知道她到底患的是什么病。结果核磁显示出多发性梗塞。
我一下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器质性痴呆患者,难怪使用抗抑郁症药物治疗无效。也就是说,由于她有多发性梗塞,所以她的智能已经损伤。但她不说不动,你就没办法跟她沟通,没办法对她进行智能检测。而这样的患者一旦做了电痉挛治疗,后果不可想象。
后怕之余,我敬重蔡教授的专业水准——原来同样一个专业,同行间的差别竟会如此悬殊!
坦率说,精神卫生专业即便发展到了今天,它基本上还是依靠医生的临床经验,缺乏客观的辅助检查作为诊断依据,而在其他学科,比如医生诊断阑尾炎,他可以通过物理诊断,还可以通过血生化、血常规等辅助检查去支持这个判断,但精神科医生没有,除非是刚才这种器质性患者。一般而言,精神疾病患者的功能检查几乎全是正常,而精神科的量表检查也需要患者配合的情况下才能完成,如果患者不配合,量表就无法进行,并且量表只能作为诊断的参考依据。这意味着,一旦我们诊断出错,治疗必然出错,而治疗一旦出错,短时间内患者的精神状况很难有改善。
由此,我仿佛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蔡教授这样,在行业里做到如此这般的水准。我告诉自己,不是说你每天在恶劣的环境下,因为换工作有难度,想发展也不现实,所以你就有理由、就有借口让自己顺理成章不思进取,我还是要有所追求。
“我觉得我都要吐血了”
你问我在对自己有所要求后,有没有什么事让我比较有成就感,当然有,而且这件事还跟我平生第一次挨打有关。
那是我工作的第四年,门诊遇见一个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来给妻子治病。据患者丈夫说,妻子患精神分裂症已将近20年,她经常无目的在街上流浪,到点会回家吃饭,吃完饭就又跑了,有时候走得远了,就在外露宿,家里已经不抱希望了,这次来就诊是迫于妻子娘家的压力。
我看到这位患者时,她的头发很脏,夹杂着稻草,硬硬地打着结,就像一头雄狮。她的两个孩子让我更加不忍,一个5岁,一个3岁,一看就是没人疼的,脸上沾满鼻涕,小手也皴皴的,特别可怜。
两个孩子特别打动我,我想孩子都还小,如果他们的妈妈能够恢复,那么她是能够照顾小孩的,我就极力说服她丈夫同意她住院治疗。我跟她丈夫讲,我知道你们家里没钱,我保证会尽我的全力,让你们花最低的费用,把她治疗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这样我就把她收住院了。
话是这样讲了,其实精神分裂症中有20%的患者是穷尽一切治疗手段也改善不了的。但我当时还真是年轻,凭着一股热情,就想去争取那80%。
起初也还真是有效果,她的精神状况有明显改善,已经能够有一些正常交谈,当然交谈中也会有一些妄想内容。我觉得这是好事,因为有助于发现她的问题所在。而且我们之间也建立了比较好的医患关系,比如医院不允许小孩来医院探视病人,但我觉得让她的孩子跟她见见面能促进她的精神康复,所以每次都是我去找护士长说情。
结果有一天,我正在跟其他患者交谈的时候,她从远处飞速跑过来,冲着我啪的一掌拍在我后背上,当时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其实我听到了脚步声,但我看了一下是她也就没在意。这一掌拍下来,我觉得我都要吐血了,心脏也似乎要跳出来了。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多亏护士把她拦住,但她还是一副拼了命要挣脱、还想打我的样子。
说实在的,我从小也没挨过打,我特别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觉得我对她那么好,那么尽心尽力,甚至她的家人可能都没有我这么迫切希望她好起来,结果她却这样对我,我又伤心又委屈,眼泪拼命流。
我一度想,我要把她转给别的医生去治疗,因为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不可能将这次袭击完全不放在心上。后来冷静了半天多,我想我还是要跟她谈一谈,即便我不管她了,把她交给别的医生,我也想知道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你猜答案是什么?她愤怒地责备我不应该勾引她老公!想不到吧?
真的,她把这谜底一揭开,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委屈都释怀了。我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我明白了她在那一刻的思维内容,这对我确定治疗目标是一件好事啊!
明白了她的症结所在,我在治疗时会相应加入一些心理治疗的内容,并在充分治疗期和后期的康复指导中都进行有针对性的调整,结果半年后,她临床痊愈(正常服药即可避免犯病)出院了!
她的家人特别感激,当时还流行给医院送锦旗,她丈夫也给我送了一面锦旗。这不是我的第一面锦旗,但这面锦旗上的8个字——“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直在工作中特别激励我。
“医生队伍里的弱势群体”
你问我精神科从业者挨打的事情多不多,我是觉得挺普遍的。
我经历过最严重的一例伤害,是我们的护士被患者用刀划伤。
那是2006年的一个周末,我们新收了一个比较年轻的女性患者,她有一些很严重的幻觉妄想内容需要住院治疗。在护士帮她换衣服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把女护士的脸划了好长一道口子,伤口很深,外观都能看到脂肪粒了。
当时医院条件也比较差,没有救护车,考虑再打电话叫救护车会很慢,我就自己开车带上护士去外院缝合。我们也没有什么止血的东西,只能用物理压迫的办法止血,鲜血滴了我一车。这个护士现在还在我们医院工作,但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疤痕。
说起来,大医院的医生是很辛苦,他们的门诊量很大,但他们有社会的尊敬和认可,作为精神科医生的我们连起码的理解都缺少,可我们的人身风险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我其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愿意对陌生人提及我的工作,觉得会被别人讥笑。你别不信,别人一旦知道我是精神科医生,最常问的两个问题就是:第一,你能跟精神病患者在一起待这么久,你是不是潜移默化也会受到影响,你是不是也不正常?第二,你有没有挨过打、挨过骂?
我跟你讲,就在这种防不胜防的意外风险下,我们的收入在同级医院中还是相对低的。远的不说,我们的收入跟海淀医院、海淀妇产医院那一直是没法比的。
同事之间也有议论,我们付出的一点不比别人少,我们提供的服务一点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们的收入总是比不上别人?
当然了,慢慢大家也学会了平衡:咱不跟别人比,就跟自己的前一年比,这样不是还能让自己开心点吗?
不过,收入的确会影响医院的人才队伍。我们医院2000年的时候进了5个大学生,干到现在的也就2个,近些年进来的大学本科生,基本都没留下。其实也不单是我们这样的二级医院,就是北京安定医院、北京回龙观医院等精神卫生专科的三甲医院,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
说白了,意外风险太大、工资待遇太低、社会认可太差,人才可不就陆陆续续流失了吗?所以,我觉得精神科医生就是医师队伍里的弱势群体。
我们还有一个特别实际的问题,假如精神疾病患者本身患有其他躯体合并症,那么综合医院往往是不接受其入院的,原因一是害怕精神病人肇事肇祸,再一个是对精神科的用药陌生,会考虑精神科的药会不会对他的用药有无干扰?这就逼着我们精神科医生要成为全科医生,业务学习的压力大大增加不说,医院也平添不少医疗风险——说穿了,精神疾病并不致命,可患者的合并症可是有可能致命的,一旦因为合并症在医院死亡,那医疗纠纷肯定就产生了。
最近有个合并高血压、糖尿病、胰腺炎的患者,家属就很不配合。按道理,患者的血压、血糖控制不住,这就需要家属在我们医院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带患者去外院的内分泌科治疗。可家属就是不露面。医院只得让步,说你不办出院手续也可以,你带上患者去看病,只要你把医疗方案拿回来,哪怕我们去买药呢。还是叫不来家属。实在没办法,只能我们带着患者去看病,人家的大夫让在医院留观。那我们还得通知家属,因为医生、护士不可能陪着患者留观啊。家属还是不理睬,一不出钱,二不露面,就说没时间,你再打,人干脆关机了。
你问我这种情况下家属会不会跟医院结算相关费用?我的经验是不会的,只要没出事,家属大多跟没事人一样。可一旦出事,那家属可是会带着律师、甚至带着做医生的朋友来跟医院打官司的,他们会告诉医院,你的什么什么是不合法的,什么什么是有问题的,理直气壮得很。
医院慢慢也学会应付这种情况了,最好不要跟家属打电话,通话记录不是还得去电话局查吗,那多麻烦,就发短信,短信是可以留存的,而且几点几分发的短信那都很清楚,就算家属关机,只要你开机,你总能看到短信吧?
“你是不是把话都在医院说完了”
在精神科待得久了,人情冷暖也算见得多了。
我们一个合并肿瘤晚期的患者,家属直接跟我们说,等人咽气再给我打电话。
算起来,我也当了三四年的病房主任,可我感觉,跟家属沟通这一课,真是非常考验人。
再一个让我操心的,就是如何培训年轻医生、提高医疗质量。
我刚才说精神科医生流失严重,这个特别影响工作。你要知道,海淀区在册的重性精神疾病患者将近8000人,可我们医院有执业能力的医生不过十几人,床位也才300多张。
这几年,我们院长积极在社区建立康复站,医院的病床才慢慢开始有了空床,以前永远都是满床,周转率特别低,很多患者都住不进来。
最大的问题还是人手不够。你看我们病区多的时候有七八十张床,但能独立行医的医生只有两个。这意味着其他所有年轻医生开的药品、化验单等,都需要我们两个有资质的医生来签字把关。
这样一来,往往就不能按时下班。比如,临到下班,患者的血压还没有降下来,虽然我给开了降压药,可以交由值班医生处理了,但我根本不敢走,因为不放心啊。
我家离医院还很远,即便一路都是绿灯也要开45分钟左右的车。如果赶上下班高峰,那到家很可能就是晚上七八点钟了。回家还要自己做饭,很累,也就不想说话。我女儿其实特别愿意跟我聊聊她们学校的事情,那些个女孩子的小心事、小纠纷,但这时我的心思常常还没完全转过来,随口嗯嗯敷衍她一下。几次之后,她就会说,妈妈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老嗯什么呀,你是不是把话都在医院说完了,回来跟我就没得说了。
你问我有没有时间辅导女儿功课,太惭愧了,我女儿一直是我妈妈帮我带的,上了初中我才把她接到身边,根本顾不上她的功课。有时候女儿偷个懒,见我也不理会,她就特别生气,因为她偷懒纯粹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可我还偏偏没在意,她就觉得我不够重视她,就会抱怨。怎么抱怨?妈,你看你怎么说起患者没完没了的,你对我怎么不这样?
要说我家里的经济条件还可以,我爱人工作很出色,他希望我最好当全职太太,如果实在想工作,那也找个清闲的工作,当作一种消遣,不要像我现在这样。你问他觉得我现在对工作是个什么样?呵呵,就是投入的热情太多呗。
不过,我知道他还是理解我的。记得2011年年初的时候,我们聊着聊着他就感慨:社会对你们这些人真是不公平,你看那些歌星,不过天生了一副好嗓音,就能挣那么多钱;你看我媳妇,给国家的贡献那么大,收入就这么一点。这是原话,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特别感动。
患者有时也会让我感觉温暖。比如,我离开病房一段时间后再去病房,有的患者就会围拢我,说“主任你去哪里了,我都两星期没见到你了”,有的女患者还会抱抱我,说“宝贝你瘦了啊”。这些事吧,让我觉得我的付出还是值得的。
当然,我也有工作不顺、小有抱怨的时候,每当我跟我爱人讲起这些,他都会说“不行就回家吧”,我一听这话就会感觉好很多——毕竟自己还是有退路的不是?不过我知道,我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庆幸了,恐怕我将终生从事这一性价比不高的工作,因为我的心底,真的放不下我的患者、我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