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gandharvas,2007年发表于天涯论坛,小编转载至此只为分享。如侵犯到原作者,烦请告知,定立即删稿。
这里所说的心理医生,是医科大学毕业的有处方权的医生(psychiatrist),而不是心理治疗师或心理咨询师(psychologist/psychotherapist)。
学医六年,工作也快六年了。从上海到法国;从常见的抑郁症、焦虑症,到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或老年人器质性病变。我由衷地体会到:做医生,难;做好医生,更难;做好的心理医生,更是难上加难。
一到上海一家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工作报到,就被分到了全院最大的女病房,当时我只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小住院医生。科里连主治加起来一共五六个人(主任们一周只来一两次,而且平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要应付一百多个病人。每天没完没了地查房、收新病人,写病史、病程录和出院小结,有时忙得最好一天有 48个小时。记得工作第二年年底全院总结时,我竟成了病史写得最多的第三名,还得了150元奖金(好像是这个数,具体记不清了)。
由于病人多,周转率快,而且那家医院在全国又颇有名气,从各地慕名而来求医的患者很多,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各类患者,不少病症在书本上也找不到;但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够和患者及家属有很多交流,时间大都花在了那些“八股文”式的记录上(这应该是国内医生都最为头疼的问题,因为医疗纠纷太多,只能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两年后,我有点厌倦了这种医生连向家属追讨住院费也要管的工作方式,自己的感情生活又出了不少问题,所以决定到外面去走走,长长见识。于是就来到了法国这个曾经出过不少著名精神病理学家的国度。
国内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都能在法国医院里工作,不过无论你在国内职位多高,在这里如果不经过特别的考试和国家聘用,都只能当住院医生;我只是出来学习的,而且本就是住院医生,所以对此并不在意。
我的第一站是位于中西部、卢瓦尔河畔的昂热的一家专科医院。法国的这种专科医院大多坐落于郊外,风景优美得如好像疗养院;病房都是一座座的小房子,绿地比建筑还多;一个病房通常只有二三十个病人,男女混合。
中国人在这里做内外科的不少,但搞精神科的还寥寥无几,所以我的到来,他们比我还好奇。但老实说,这半年的工作,让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法语水平和精神科心理学的知识都还算过得去,但来了才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与患者的普通交流还行,但牵涉到文化、习俗等方面的问题就让我一筹莫展;法国对精神疾病的诊断治疗跟国内也不完全一样:国内倾向于一个诊断,从重不从轻;而法国支持多轴诊断,除了患者当前症状,诊断中还要包括他的人格特点及家庭背景等。所以,刚开始我只能跟着别的医生查查房、讨论讨论病情,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很多患者。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这半年让我大概了解了这个国家的医疗体系和对精神疾病的一般诊疗步骤;并让我看到了一些在国内专科医院里不常见到的病种:如毒品依赖、反社会性人格等;更让我在跟着别的医生及科里的心理治疗师查房时(这里的查房是让患者到医生办公室交流),学到了一些以前只是在书上见过的治疗技巧。
半年后,我动身去了里昂。我在里昂的一家很大的全科医院得到了一个职位,其实是儿科病房里专门为青少年行为问题准备的几张床,就我和我的上司两个医生。
我以前一直在成人科,老年科也待过。对青少年和儿童问题,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法国目前青少年中自杀行为很多,有的甚至引以为荣;大麻、迷幻药、酒精对他们来说更是寻常之事。而法国的家庭虽然没什么经济上的问题,但父母中外遇的、离婚的、再婚的、离婚以后又复婚的、再婚以后又离婚的多地让人咋舌,搞得同父异母、同母异父、异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堆。还有家庭暴力甚至虐待猥亵孩子的情况也不少。我们的任务,就是了解这些情况,排除严重精神疾病的可能,缓解家庭危机,一旦发现孩子处于危险之中就马上通知有关部门等。
青少年和儿童与成人大不一样,交流方式和诊疗手段也有天壤之别,所以这半年,我过得异常辛苦。我的上司一直忙于自己的门诊和课题,经常把科里的活推给我一个人;儿科护士们对问题儿童或问题少年又常常嗤之以鼻,连带着不屑于他们的医生,更何况我是个中国人。刚开始那段时间,我觉得很孤立无助,甚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哭过,有时真想回国算了。不过后来想想,就算我在他们的地盘上干得不够出色,但他们如果到中国来工作可能还不如我;我到这里是来学习的,要是什么都懂的话我还来干什么……我不是个刻意追求完美的人,所以我最后还是挺过来了。
我的上司的那位波兰裔秘书是个超级热心的人。虽然她的丈夫刚去世不久,但还是保持着那份乐观。在我生活或语言有困难时,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帮助我,还带我去看了他们社区波兰同乡会的歌舞表演,在舞台上她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已经是个60岁的老太太。还有科里的那个神经心理专家(neuropsychologist),经常会代替我的上司辅导我一些专业知识。她还告诉我,在法国心理治疗这一行业,也存在很多问题,比如有许多心理治疗师(我们称为 psychotherapeute),根本没有经过正规系统的心理学教育,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读了点什么书、混了张什么证书就能开诊所了。这些人不知道耽误多少患者的治疗!以至于那些医科或大学心理学出身的从业人员(psychiatre,psychologue)曾联名上书抗议他们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城市,他们的话、他们的帮助、以及这段时间的经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2005年,我来到了法国东北部靠近德国的一个美丽宁静的小城,也是我目前待的地方。
我工作的那家医院是全法国最著名的专科医院之一,而这一切,都该归功于当时给我职位的那个老板(我们把科室负责人称为“老板”)。他不仅是很有名的医生、治疗师,还是精神药理学方面的权威,并且创建了欧洲最大的药物临床试验基地。
我所在的科室可以称得上是联合国,除了法国人和我这个中国人外,还有西班牙人、比利时人、巴西人、北非人、越南人、罗马尼亚人;而那些主治医生有研究神经内分泌学的、神经生理学的、认知行为科学的、遗传免疫学的;科里的心理学治疗专家也必须是那所有名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心理学系的毕业生。
我所负责的病房以收治病情较轻的抑郁症、焦虑症为主,当然也有其他疾病。我身边的护士都是经验丰富的精神科专业护士,可以说他们的专业知识一点也不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差;而且一个个都那么亲切没架子,一点也没有别人说的靠近德国的地方的人那种死板和冷漠。这是我到法国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和护士们像朋友家人们一样相处,他们经常会从家里带来一些自己做的传统点心,有时干脆在病房里做(病房里烤箱、食材一应俱全,我常在旁边看跟着学,有人说我回国别当医生了,干脆开个阿尔萨斯传统甜品店得了),让我这个只身在外的游子有了家的感觉;科里的医生和心理治疗专家们也从不吝于向我传授他们的技巧和经验,并让我参与了很多他们的研究。
而我的生活也从刚来法国时的不适应,渐渐变得稳定下来。有人说,法国是个适合退休的人待的国家,这话一点不假。这里没有像上海那样繁华喧闹的街道、拥挤的人群、灯火通明的夜景,有的只是宁静和安详。
人生总是有高有低,有成功的喜悦,自然也有失败的打击。
去年年底,病房里收治了一名四十多岁的男病人,因为重度抑郁而第二次入院。临床诊断和罗厦墨迹图测试结果均为双向情感障碍,目前严重抑郁;偏执性人格。
他其实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一个很爱他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第一次入院也是因为抑郁,只不过症状较轻。由于不相信医生对他双向障碍的诊断而早早地出了院,也没有坚持服药。后来病情一直起伏不定,不是太兴奋就是太低迷。经常认为自己不适应现在的工作,他的妻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他。而他那十二岁的大女儿因为不理解父亲的情绪不稳而一直和他闹情绪。时隔了三、四年他又因为严重消极厌世而再次住进了医院。
在药物和心理治疗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了明显好转,自杀的念头基本已经消失,并获得了一个企业面试(他一直希望换个工作)。但症状仍不十分稳定。他曾经请假过几个白天为和他的妻子女儿在一起,回来后双方都显得很满意。所以他和他的妻子都希望能够回家渡整个周末,以准备正式出院。在每周四的病例讨论上,我们医生和他的心理治疗以及了解他病情的护士都认为目前情况下,又有他妻子的陪伴,可以试着让他回家过周末,于是放了行。但没想到周一当我回到科里时,却听到了他自杀的噩耗。周六晚上,他照例出去慢跑,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妻子通知了警察在家的周围寻找,后来在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他已经用皮带上吊身亡。
消息传来,整个病房都震惊了。我和他的心理治疗师,还有那个周六早上为他开门放行的护士,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过了一个周末,竟然变成了一具尸体!
我记得最后一次和他谈话的那天,他微笑着告诉我困扰他已久的睡眠问题已经好多了;他现在正在为那个面试作准备,他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谈话结束后,他的妻子又过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我和她说她丈夫现在病情有好转,但仍旧不稳定;他希望能回家度周末,如果她同意的话可以试一试。。。
事后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忽略了?是不是我们治疗用药不当?是不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自杀,所表现出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的假象?是不是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他女儿说了几句重话,让他一时接受不了……
虽然他的妻子后来只是打来过几次电话(我们主治医生接的),并要求查阅他丈夫的所有病例记录;虽然没人说过一句责怪的话。但我仍然难以释怀,对那位病人、对他的妻子女儿有着深深的歉疚。我至今仍不知道,如果他的妻子打电话来指名找我,我该对她说些什么,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但一想到它仍然让我难以平静。或许当医生的,应该对死亡平静以待;或许有一天我能够习惯……
前两天在网上和一个朋友聊天时,她说起人的30岁是一个“坎”。我马上就要到这个“坎”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等着我。每个人的性格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每个人都有得心理疾病的可能,心理医生也不能幸免。我知道我这个人情绪不十分稳定,做事情常常虎头蛇尾,喜欢随遇而安……其实在我看来,这些特点都无所谓好坏,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它们的优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幸“中标”,希望那个时候的我能够记得我现在在帖子里所说的话,也希望我能遇见一个好医生。
抑郁障碍患者的自杀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防范抑郁障碍患者的自杀是临床工作中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在临床工作中,真正要防止其自杀实施的成功率却非常低,更何况是请假回家,脱离医护管理的患者。即便在住院的自杀患者中,他会进行细仔的观察,掌握医护人员工作运行规律,利用查房的间隙或工作人员较少的时间精准甚至残忍地实施自杀行为,往往成功率很高。自杀观念和行为只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在ICD-10中,不是诊断其严重程度的标准的核心症状,缓解期实施自杀的成功率要比发病期要高,原因是治疗后躯体症状缓解在先,心理症状缓解在后,患者想死的念头没有缓解,而身体却有力气去实施这种想法,这个时候确实是非常危险的,而大多数抗抑郁药也有加重引起自杀的作用,这值得我们从业工作者注意。对有自杀未遂的患者,要多与其讨论自杀这个话题,并观察是否流露出自杀前的一些提示症状,这个要在临床中多积累经验。